我的父親很兇。
他的外表很突出。如果在街上碰上一個像電影《幽靈車神》中的主角一般的人,那就該是我爸了。他膚色黝黑,頭髮稀疏,一雙可怖的眼睛總是瞪得大大,像要把我做錯的事都看出來一樣。小時候,他一瞪眼,我馬上就會嚇得要哭。
他孔武有力,又不苟言笑,整天都擺出一副既嚴肅又兇惡的樣子。表兄弟姊妹看見他,嬰孩的就哭嚷著要找父母,上學的就避之則吉,都不願意跟他在一起,我也不例外。只有最膽小的表妹,看見我爸就撲上去。沒錯,對女孩子來說,我爸極有安全感。
爸爸不許我們在吃飯時看電視。有一次,我們一家在外婆家吃團年飯。家中男女老幼都雲集團聚。晚飯時,我正對著電視,眼睛只要一移向電視屏幕,就再也離不開了。忽然,父親相隔五、六位親友,向我狠狠地擲來一根雞骨,叫我乖乖吃飯。就這一次後,我就沒有看電視的興趣了。
我生病不多,但有兩次生病,令我印象難忘。有一次發熱,爸抱著我去看醫生。可能等得太久,爸一腳把應診室的門踢開,大嚷大叫:「怎麼這麼久? 」另外有一次,我唸小學四年級,在學校得病,要早退回家。爸來接我,背我爬了十層樓梯回家。
父親是一個冷氣技工。有時候,他會忽然致電回家,要我們帶給他工作所需的物品。大部分情況,他會這樣:把物品的外貌粗略地、略帶誇張、善用比喻地、模模糊糊地說一遍,只說一遍就要我們把物件帶過去指定地點。小部分情況,他會這樣說:「替我取十顆五分長的『拉釘』和『拉爆』到某地址。」當時的我,不知道五分有多少,不知道拉釘、拉爆為何物,所以總是犯錯。事實上,不論帶的物品是對是錯,我們都會以最快速度把東西送過去,但換來的都是一頓叱罵:「怎麼這麼久?難道你不知道我在等嗎?」於是,我們每一次收到指令,就要仔細想清楚,應該怎樣走最快?有沒有其他更好的途徑達到目的。
初中時,父親會在工作繁忙的時候帶我和哥哥出外工作。有一次,我跟他到土瓜灣街市的豬肉店做維修工程。豬肉店瀰漫著一股令我反胃作嘔的臭氣,加上機器因損壞發出的格格聲,店員砍骨割肉的聲音,叫我不禁打了個寒顫。父親爬上一個約兩層樓高的機槽,準備工作。一打開機槽的鐵網,大大小小的蟑螂就湧出來,我遲疑地退後了兩步,就聽見父親大聲說:「別大驚小怪!把工具拋上來。」我剛把一個巨型扳手(士巴拿)拋上去,爸又叫道:「不是這個,太大,我不要了,你在下面接住,再給我一個小型的。我心想:這還得了?這扳手最少重五、六磅,從這個高度拋下來,我怎能接得穩?還沒來得及拒絕,扳手已經開始墜落。我當然沒有接穩,「嘭」的一聲,扳手就摔在地上了。我換來的當然是一陣狠狠的叱罵。有趣的是,爸回家後把事件說出來,換來的是我媽一陣狠狠的叱罵。當時社會上都流傳著要「父傳子繼」、「子承父業」,我心想:要我「承父業」?甭想!門兒都沒有!於是開始努力讀書。
長大後,我仍然恨父親,但也漸漸發現他天真之處。他總想創業。有一次他問我:
「超級市場的東西貴嗎?」「貴。」
「我想開一間超級市場。賣便宜點。」「嘩!你有否計算過自己有多少資本?」
「沒有。一二十萬總可以了吧!」「一二十萬?租金而已。」
「對嗎?那麼,你哥喜歡買球鞋。開一間鞋店,給你快大學畢業的哥管理,好嗎?」「你問了哥哥沒有?」
「沒有。但我知道他一定會答應。」「 你知道?你知道他已找到工作沒有?」
「不。」「你會虧本的。」
「那開士多店呢?」「我不跟你說了,我在畢業論文要忙。」
結果,父親在家中買賣股票,虧了本。哥和我氣憤得七竅生煙,卻都沒有想過自己從來沒有平心靜氣跟他聊。
在我搬到郊區,哥搬到離島後,父親領洗了。父親二十多年來一直不願意信教,這陣子比我家還虔誠。我們問媽原因,媽說:「你爸因為你們才信教。你們搬走了,他不知可以再做甚麼了。我覺得,他有點迷失,於是提出上慕道班去了。」我聽過後,特別覺得自己不孝。
這就是我的父親。因為他嚴厲,我沒有學壞;因為他魯莽,我學會思考,因為他勤勞,我可以向著自己的理想跑。可是,我從來沒有跟父親道謝;沒有擁抱他;沒有跟他好好聊天。